圖為席南華。
席南華院士學術報告后與本科生交流探討。 中國科學院大學供圖
中國科學院院士、中國科學院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研究員、中國科學院大學博士生導師席南華,是代數群與量子群研究領域的頂尖學者。
從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到陳省身數學獎得主,再到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獲得者,席南華以扎實的學術功底與持續的創新突破,在國際數學界為中國贏得了重要話語權,而他的成長軌跡更打破了人們對“數學天才”的固有想象——從高考數學僅63分的師專學生,到憑借數十年如一日的熱愛與堅持躋身數學殿堂的頂尖學者,他用親身經歷詮釋了“平凡起步亦能成就非凡”的人生真諦。
我一直認為,自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。我之所以能夠在學術上取得一些成就,全憑對數學純粹的喜愛和堅持不懈的努力。
從小,我就覺得數學特別有意思。小學階段,數學題以基礎數字運算為主,幾乎不會出現字母;進入中學后,題目中開始出現這類字母符號。每當面對這些形態各異的字母,我總覺得它們暗藏深意:為什么會選用特定字母作為符號?它們彎彎扭扭的形態又代表了怎樣的內涵?那些看似深不見底的學問,始終牽動著我的好奇心。
1978年,我15歲,剛上高一,父親就鼓勵我提前參加高考。由于對數學“情有獨鐘”,我在志愿表上全部填報了數學專業。然而現在回想起來,那時的我,數學基礎尚不扎實,結果自然不言而喻——我的數學成績僅有63分,未能如父親所愿考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少年班,最終只能被湖南黔陽師范專科學校(后更名為懷化師范專科學校,現懷化學院)錄取。
畢業前,我試著報考數學方向的研究生,可惜未能成功。后來,我被分配到一所鄉鎮中學當數學教師。印象中剛去時那里還沒有電燈。盡管這樣,我對數學的熱愛仍絲毫未減。
1982年,我再次考研。這一次,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華東師范大學數學系,拜入代數群領域先驅曹錫華先生門下。到了學校,我才發現,身邊的同學都來自重點大學,而我連本科學歷都沒有。我感到自己在各方面都不如我的研究生同學。
我的論文也寫得很辛苦。很多同學第一年就有論文完成,我讀到第三年,論文也寫不出來。我自己覺得學得很不好,比同學們都差,于是對曹先生說,想回湖南找份工作。曹先生沉默了一會兒,問了一句:“你還想不想繼續讀博士?”聽到這話,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想啊!”
于是,碩士畢業后我繼續讀博士研究生,獲得博士學位,以數學為生。我常跟學生說,數學家是個好職業,它不需要昂貴的實驗設備和實驗材料,在全世界都有同行可以交流。這30多年,我總是希望做一些原創性強的工作,做一些重要的問題,但不滿意的時候居多。也有一些工作得到同行的認可,如:對仿射A型Weyl群證明了Lusztig關于雙邊胞腔的基環的猜想,確定了Deligne-Langlands關于仿射Hecke代數的猜想成立的充要條件,開啟了正特征代數閉域上的代數群的抽象無限維表示的研究……
當然,探索未知是一件充滿不確定性與挑戰性、需要堅持和毅力的事情。我有一個從讀博士時就想攻克的難題,到現在還沒找到我希望的答案,但我一點兒都不沮喪。高斯也有沒解決的問題,如費馬大定理;黎曼也沒完全弄明白自己提出的Zeta函數。連最偉大的數學家都有“做不出”的時候,我們這些普通人遇到瓶頸太正常了。做數學,更多是“平平淡淡”的堅持。
1994年,我榮獲了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。此后10年,我沒再申請過任何經費。不是申請經費沒有益處,而是我覺得自己獲得的經費夠了,應該將心思多用在研究上。
常有人跟我說“數學難、數學枯燥”,其實是沒有感受到它的“美”。在我看來,數學的美不僅是從幾何圖形中一眼能看到的“形美”,更多是藏在邏輯里的“思維之美”。我當老師后,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這種美說清楚。
創新其實可以在教學中隨時產生。我曾在中國科學院大學(以下簡稱“國科大”)給一年級新生講線性代數。有一次講到一般運算系統的最大公因子和最小公倍元,有個學生突然舉手問:這兩個概念是否對稱,即是否等價嗎?在整數中,這兩個概念是等價的。但對一般運算系統,這兩個概念的關系在所知道的教科書中并沒有討論。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。經過思考,發現在一般運算系統里,“最小公倍元”的概念竟然比“最大公因子”更強。這有些出人意料。后來我把這個結論寫進教材《基礎代數》第一卷,并注明這個結論產生于國科大新生提出的一個問題。我想讓學生們明白,在數學學習中,教學不是老師的“獨角戲”,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成為探索者,只要肯動腦子,就能發現新問題、新結論。
現在的學生壓力大,很容易跟別人比,一看到同學發表論文、拿獎項,就會焦慮“自己是不是不夠好”。我常跟他們說:“學習是自己的成長,不是跟別人比‘誰更優秀’。別人的成功不是你頭頂的烏云,你有自己的天空。”
我做的另一件重要的事與教材有關。2014年國科大開始招本科生,我負責本科教學工作,第一件事就是找教材。我把國內能買到的數學教材都搜羅過來,堆了滿滿一桌子,可大部分翻來翻去都不滿意——知識點一個接一個,卻看不到“為什么要學這個”“這個概念怎么來的”,學生學完只會做題,卻不懂數學的“門道”。最后經過討論采用了國外一些著名大學的教材。
我感到應該有自己的教材,在他人教材的基礎上,根據教學經驗和漢語的習慣,編寫了《基礎代數》。學生和同行對這本教材都比較認可。《基礎代數》主要適用數學專業和對數學有比較高要求的專業與學校的學生。后來我感到理工科的線性代數教材也不盡如人意,于是我在上海科技大學教了一學期線性代數,根據學生們對講義的反饋意見,寫了理工科學生用的《線性代數》。學生們對講義比較喜歡,覺得能理解書中的知識是怎么來的,為什么要這樣做。
在課堂上,我一直堅持板書。有人說現在學生學習都用電腦了,板書太費時間。可我覺得,數學推導需要“思維過程”——一筆一畫寫出來,學生能跟著我的思路走,我寫到關鍵步驟停下來琢磨時,他們也能一起思考。
有次,講一個復雜的定理證明,我在黑板上寫了半節課,突然卡住了。我對學生說,你們看,老師也會“掛黑板”。然后,跟他們一起思考,最后找到解決辦法。這個過程能讓學生們感受到做數學“卡殼”很正常,“卡殼”不怕,怕的是不敢面對、不敢嘗試。
我不要求學生都走科研路,只希望他們“單純一點兒”——想做科學就專心鉆進去,不怕坐冷板凳;想干別的就全力去拼,不糾結“別人怎么看”。
我從來不用“失敗”這個詞來描述自己和學生正在做的事,在我看來,沒做出來叫正常,做出來就是件很開心的事情。關鍵是秉持一顆平常心,做自己能做的事情,做好自己熱愛的事情,也許驚喜就在不遠處等著你。
(本報記者 胡若晗采訪整理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11月18日 第03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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