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國諾丁漢大學榮休教授戴杰思（Christopher Day），也許是最為中國教育界所熟知的國際知名教育專家之一了。這知名學者仍精力充沛地奔走在世界各地的大學和中小學校，為教育鼓而呼。

自20世紀80年代首次訪問中國，戴杰思笑言，自己已記不清到底來過中國多少次了。戴杰思目前是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的特聘教授，參與了多項中國本土研究，對中國教師教育研究與實踐領域有深入了解。

10月27日，戴杰思參加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行的第五屆全球教師教育峰會，并作主旨發言《如何在充滿挑戰的時代成為并保持“優秀”的專業人士》。當日下午，記者專訪了這位熱情洋溢、思維敏捷的學者。

——*　對 話　*——

從教育家精神到教育的激情

記者：您在專著《教育與激情》一書中，強調教師的激情、關懷和承諾是教學有效性的關鍵特征。而中國當前正在大力倡導教育家精神。您覺得，這兩者之間是否有共通之處？

戴杰思：是的，我了解中國正在提倡的教育家精神，強調教師要有理想信念、道德情操、扎實學識和仁愛之心。回到中國的歷史，孔子提出好的老師是學而不厭、誨人不倦。這與我提出的教師對教育的激情與承諾，是有共同之處的，即都強調教育中的情感維度，對學生所產生的巨大影響。研究發現，在學生心目中最成功的教師總是充滿激情和熱情的。當然，因為地域和文化傳統的不同，其內涵會存在一些差異。比如，西方會強調強烈的服務倫理、個體的自我約束和學校的自治；中國則更強調道德責任和權威。

記者：您如此關注教育中的激情與承諾，這是否與您的成長經歷有關？

戴杰思：這確實與我的早期經歷有一定關系。我至今仍記得，在我的青少年時代，我所遇到的大多數教師，他們都只關注于自己的教學，卻并不關心他們的學生。我那時正處于混亂的心理掙扎期，面臨許多的困難和挑戰，卻沒有一位教師關注到我的掙扎，并為我提供幫助。而且，我也認識到，教師對待學生不經意的一句話，有時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。那時的我曾暗自發誓，長大后我要做一位真正關心學生的教師。今天的許多研究已證明，教師的激情將會直接影響學生的學業成就。教學是一項勇敢的活動，是對精力、使命、承諾和決心的考驗。激情不是附加條件，而是最好的教學方法的核心。

學校情景是影響教師能力的關鍵因素

記者：教師對教育充滿激情聽起來相當迷人，但這種激情難道是可以通過后天培養而獲得嗎？

戴杰思：正如我們所知，激情會給人帶來能量、決心、信念、承諾，甚至癡迷，激情對所有優質的教學都至關重要。所有那些有效能的教師都對自己的學科充滿激情，對所教的學生充滿關懷。不可否認，激情會有天生的成分，但是對教育的激情并不是少數教師擁有的奢侈品，而是一種可以發掘和傳授的品質。比如，如果一所學校能夠為教師提供信任、包容、關懷和支持的文化，如果教師能夠時刻感受到被關懷，能夠在教學中獲得成就感和意義感，他們就會增加自我效能感，就會生發出對教育的激情和承諾。

記者：您一直強調，校長對一所學校和教師的影響是巨大的。

戴杰思：確實如此，校長在支持熱情的教學中扮演著關鍵變量。我們經常可以看到，一個好校長的身后總是會有一所好學校，而一所好學校里，往往會有許多充滿激情的好教師。我們曾做過一項為期3年的實證研究——“學校領導力對學生成就的影響”（IMPACT），這是迄今為止在英國開展的規模最大、范圍最廣的現代領導力研究。研究發現，校長對教師和學生的成就產生十分關鍵的影響，學校情境是影響教師能力的關鍵因素。

保護并提升教師的決策資本

記者：哈格里夫斯和富蘭（Hargreaves & Fullan）曾提出教師的“專業資本”（professional capital）概念，其中提到教師的決策資本。而您一直十分強調對教師的信任。

戴杰思：在教師“專業資本”這一概念下，教師的人力資本（human capital）、社會資本（social capital）和決策資本（decisional capital）將是相互作用和共同增強的。其中，人力資本聚焦于教師個體層面的知識與技能；社會資本聚焦于教師集體層面的互相支持與共同學習；決策資本則關注教師通過教學實踐、經驗和反思所獲得的能力。由于教學本身的復雜性、多樣性和不確定性，教師需要不斷地在動態而充滿變化的教學情境中，做出明智的決策和判斷，這使得決策資本成為促進教師專業發展的重要因素。課堂是流動的，沒有人能告訴教師，此時此刻你該怎么做。因此，教育管理者必須信任教師，要讓教師有安全感，鼓勵他們在不斷的實踐和反思中提升決策資本。

記者：教師提升專業資本需要長期的教學實踐，管理者如何平衡信任教師和保證教學質量之間的矛盾？

戴杰思：首先，教師應該被信任。作為專業教師，意味著這些教師已經接受過專業訓練和職前培訓，所以他們應該被信任，應該賦予他們課堂的自主權。當然自主不是自由，是在符合教學基本要求和規范前提下的自主。同時，校長要創造一種開放的文化，鼓勵教師間的分享和交流，鼓勵“開門”教學。這樣的分享和交流，將會極大地促進教師的專業成長。

“關門”教學不是好現象

記者：我們總有一種觀念，認為教師職業屬于個體勞動，教師似乎總是在孤獨地自我戰斗。

戴杰思：對于教師來說，向他人學習或與他人并肩學習的情況確實是相對罕見的。許多教師的學習方式主要是個體學習或者依賴于自我經驗的學習，而這最終會限制他們的持續學習。我們所提倡的持續學習方式是：開放性學習和反思性實踐。這里我有一個很好的案例分享。我有一位朋友是一所小學的校長，在她的感召和推動下，最后，教師們竟然一起把所有教室的門都拆卸了下來，因為大家覺得已經不需要這些門了。我覺得，如果一所學校的教師都習慣于“關著門”教學，這可能不是一件好事情。

記者：許多教師認為，持續不斷地學習是一種奢侈品，而非必需品。

戴杰思：坦率說，我的觀察也是如此。現實中，那些如饑似渴的學習者常常是新手教師，多年以后，許多教師的教學就開始變得常規化和重復化。等到當教師20多年后，許多人就沒有學習曲線了。

記者：教育需要大量的情感投入，在超負荷的工作強度下，教師似乎很難有精力持續學習。

戴杰思：讓教師每天下班后，帶著精疲力竭的身心狀態，再去額外花時間學習，確實是強人所難和不現實的。對于許多教師來說，教學已變得“更類似于藍領工作，而不是創造性的專業實踐”。為此，我們特別建議學校和教師，通過開放式教學和反思性實踐，獲得專業成長和持續進步。

開放式教學有助于教師持續成長

記者：開放式教學是否更有利于教師反思，從而促進他們的反思性實踐？

戴杰思：確實如此。這里有一個案例，一位教師說：（跨校際學習網絡）使我對某些策略敞開了胸懷。我已經執教25年了，但是我從沒有意識到還有其他途徑，我還可以有更好的策略可用……過去，我困在了自己的教室。研究已表明，在正常情況下，教師的學習受到常規發展的限制：“單循環學習”，不利于教師學習的學校文化，以及限制教師反思的一些理所當然的假設。比如，許多教師會對課堂情境和事件，做出“例行公事”般的快速直觀反應的工作模式，并視其為理所當然。這些假設框定了課堂和教學環境中的常規實踐和話語，但對于它們持續的、無意識的、不加批判的使用，將會讓教師的教學產生固化甚至是一種限制，會帶來過度舒適和可預見的危險。因此，僅僅依靠久經考驗的教學常規是不夠的，過度依賴當前的專業知識并不總是能產生最好的教學效果。

記者：教師除了自身的持續努力，還需要獲得哪些外部支持，才能最終成長為專家型教師？

戴杰思：教師的專業成長并非線形的和不斷上升的趨勢，而是波浪式的漸進式發展，有成長期和高原期，也會進入低谷期甚至倒退期。教師能否成長為專家型的專業人士，既需要個人的持續學習和努力，也有賴于其外部的生態系統是否支撐他們的持續發展。教育管理者要有系統化思維，要超越公式化的簡單思考，比如希望通過單純的行政手段或質量評估來推動教育變革。教育管理者也要能抵抗住“誘惑”，不被外部的壓力或利益所綁架。

AI時代更需要有激情的教師

記者：AI時代的到來，似乎讓全球的教育都站在了風口浪尖。

戴杰思：AI的出現，確實會促使教育者重新審視教育。可以看到，未來的世界需要的是思考者、合作者和創造者。組織PISA測試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（OECD），還研發了一個面向教師的測試TALIS（Teaching and Learning International Survey）。TALIS關注教師的專業成長和發展，其目標是通過系統地測量教師（包括學生）的信念、實踐和成果，了解教育系統的優勢和挑戰，以促進教育改革和教師專業發展。根據TALIS的測試結果，已反映出教育界和學校對于如何應對AI挑戰，還沒有做好準備。AI來了，我們不能做防御者，而是要做使用者。但是學校在支持教師應用信息技術方面，仍落后于技術發展的速度。

記者：您認為，機器人會取代教師嗎？

戴杰思：真正的教育，應該是關注人、著眼于人的發展的教育。OECD已提出“學習羅盤”的概念（OECD Learning Compass 2030），強調教育要幫助學生實現“在陌生環境中的自我導航（Navigating Oneself）”，找到應對不確定性的正確方法，最終實現自身、社會和全球的福祉。因此，如何“建構學生的主體性”、如何培養學生正確的態度和價值觀，將會變得越來越重要。我想，機器是難以勝任這樣的工作的。這也意味著，AI時代，我們更需要充滿激情和承諾、關懷學生的成長、將教師視為終生事業的好教師。（中國教育報-中國教育新聞網記者 郜云雁 采寫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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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杰思（Christopher　Day），英國諾丁漢大學榮休教授，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，澳大利亞悉尼大學兼職教授。戴杰思的研究領域相當廣泛，他長期關注教師專業發展、學校領導、大中小學伙伴關系和教育變革。最近的國際項目包括有9個國家參與的歐洲項目，研究富有挑戰性的城市環境中成功校長的工作。此外，他還是全球成功校長領導力項目(ISSPP）的創始人和領導者，目前該項目己有　25個國家的學者參與。

戴杰思出版有大量教育著作，包括《教育與激情》《保持教學生命力：追求有品質的教師生活》《卓越學校領導力：學習與成就的基石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