訪談嘉賓：

　　王英杰 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教授

　　汪利兵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巴黎總部健康與教育部門主任

　　饒從滿 東北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所所長

　　宋 佳 上海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副教授

　　主持人：

　　滕 珺 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教授

　　《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（2024—2035年）》指出，“完善教育對外開放戰略策略，建設具有全球影響力的重要教育中心”。近日，《比較教育研究》創刊60周年暨教育變革與人類發展國際研討會期間，專家學者們圍繞“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的國際經驗和中國路徑”這一主題進行思想碰撞和學術探討，并為推進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提出政策建議。

　　開放為先 聯通世界

　　主持人：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，請問在這一歷史進程中，最關鍵的要素是什么？

　　王英杰：擁有開放意識是我國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首要之義。世界重要教育中心不可能建立在封閉孤立的土壤上，不僅要有政策層面的開放，更要有根植于社會文化認同的深層開放。世界重要教育中心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集中，更應成為文明互鑒、知識交匯的樞紐。只有真正擁抱開放，才能催生世界一流創新成果，培養具有國際視野和包容精神的人才，為人類文明進步貢獻中國力量。

　　汪利兵：從國際教育合作的維度來看，開放水平實質上構成了人才環流的“風向標”。國際學生和科研人員的流動規模、質量，恰如教育生態系統的活力指數，直接反映一個國家在全球教育格局中的樞紐地位。盡管中國已躋身國際學生流動目的地國前列，但在生源結構優化、培養體系銜接、多語言服務供給和城市國際化配套等方面仍有提升空間。面對全球人才流動格局重構的歷史機遇，建議建立覆蓋主要國家的學歷學位互認體系，推行急需人才簽證快速通道，設計“留學—實習—就業”貫通式發展路徑，完善國際社區的多維文化適應機制。

　　宋佳：“開放”作為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關鍵特質，不僅在于“人進得來”，更在于“話能傳出去”。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具備全球人才的集聚力、科技與教育協同創新的能力以及在全球教育治理中的話語引領力。當我們的知識體系和語言載體成為全球學習對象時，就意味著我們真正進入了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核心區。

　　主持人：面對開放中的各種挑戰，我們不能因噎廢食，要“愿開放、能開放、會開放”，包括優化語言環境、健全科研合作機制、完善制度保障體系等，進而真正打通教育與世界的深層聯結，在全球教育網絡中發揮關鍵節點作用。這是邁向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必由之路。

　　穩中求進 系統謀劃

　　主持人：教育發展是推動國家繁榮、提升全球影響力的重要途徑。請結合國際趨勢或全球案例，談談國際社會在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過程中有何經驗或教訓。

　　饒從滿：縱觀歷史，許多國家借助教育改革，有效推動了經濟發展、社會治理和人才積累，教育成為國家崛起的重要支撐力量。然而，國際上也存在一些教訓值得警惕。在某些國家，當教育被過度工具化，缺乏開放性和批判性空間時，教育發展反而可能埋下社會風險。部分國家在推動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中，忽視了教育的人文價值、公共理性和學術自由，最終不僅限制了創新活力，也對社會多元共存和長遠發展帶來負面影響。

　　對于我國而言，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，不能簡單停留在留學生數量、大學排名等“硬指標”提升上，更應注重教育體系的整體支撐能力與社會功能的平衡發展。這既包括對人才培養、知識生產、社會進步的系統性貢獻，也包括增強本國教育的文化軟實力和全球輻射力。只有回歸教育本質、夯實“內功”，才能在國際競爭中行穩致遠。

　　汪利兵：作為國際教育服務輸出國，澳大利亞將教育定位為綠色可持續的高附加值產業，同時通過國際學生培養機制實現本國人才供給與產業需求深度耦合。從跨國文憑互認機制到語言支持，從評價體系到職業發展通道設計，澳大利亞系統性解決國際學生的求學就業需求。這在一定意義上說明，教育強國的打造，不僅要追求技術和制度的突破，還要在知識創新體系構建、教育標準國際化和制度供給現代化等關鍵領域精耕細作，實現文化自信與思想影響力的同步提升。

　　王英杰：大家都認可“開放”之于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重要性，但同時也要看到，開放的道路并不平坦。國際上不少地方在經濟全球化背景下出現過安全顧慮、民族情緒或制度壁壘導致的“收縮傾向”，這種趨勢往往直接削弱了教育中心的吸引力和國際影響力。因此，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，不能只看表面的經濟指標或技術進步，更要深入反思文化觀念、社會結構與制度設計是否真正支撐起開放包容的教育生態。只有在真正意義上形成尊重規律、勇于創新、廣泛開放的教育環境，世界重要教育中心的地位才能真正穩固而持久。

　　宋佳：國家教育體系的演進是經濟、政治、文化等因素交織的結果。德國在19世紀普及國民教育、發展職普融通的中學教育體系、確立現代大學制度，成功躋身世界教育中心之列。德國自然科學與人文社科的全面發展、德語學術體系在國際上的長期影響，對于中國來說值得深思。

　　主持人：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，不能只盯著“硬指標”排名，也不可急于求成、盲目模仿。我們要穩中推進，既需要前瞻性的制度設計，也離不開深厚的文化滋養。唯有尊重規律、開放包容，方能穩步走出一條可持續的教育強國之路。

　　謀定而動 久久為功

　　主持人：在當前國際背景下，中國要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，面臨的最大挑戰和核心問題是什么？

　　汪利兵：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是一個長期工程，需要戰略定力和務實智慧。當前中國已具備相當的經濟基礎和知識儲備，但要在全球教育治理中獲得真正的話語權，必須經歷從規則內化到價值輸出的漸進式過程。因此，要深度參與現有國際教育秩序，通過專業貢獻贏得信任，繼而以可驗證的實踐成果提出中國方案。這一轉型的關鍵在于話語能力的階梯式構建，從熟練運用國際主流學術話語體系起步，逐步實現“用世界聽得懂的語言，講中國教育故事”。現階段尤其要避免兩種傾向：既不能脫離實際空談，也不應簡單套用西方理論解釋中國實踐。

　　饒從滿：今天中國所面臨的發展環境遠比過去復雜。一些國家在教育崛起過程中，受益于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外部支持，抑或因國際競爭壓力加快了教育變革。相比之下，中國正處于多邊格局重塑與全球競爭加劇的交匯期，外部環境不確定性更大。越是面對挑戰，越要堅定不移推進教育改革和對外開放。中國建設世界重要教育中心，關鍵在于堅定改革開放的信心，主動參與全球教育治理，凝聚共識、貢獻方案，走出一條立足國情、開放合作、穩步前行的教育發展之路。

　　宋佳：當前，我國自主知識體系、科技體系和人才體系亟待完善。中國教育實踐卓有成效，但理論建構有一定滯后性，學術話語存在依賴西方框架的情況，迫切需要建構中國教育學自主知識體系。針對科技方面存在的“卡脖子”問題，要建立科技發展、國家戰略需求牽引的學科設置調整機制和人才培養模式，同時，支持高水平研究型大學發起和參與國際大科學計劃、建設大科學裝置、主持重大國際科研項目，提高拔尖創新人才自主培養能力。

　　王英杰：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絕非沖刺，它是需要穩定政策支持、整個社會沉淀與協同的長期系統工程。如英國比較教育學者邁克爾·薩德勒所言，校外發生的事往往比校內更重要。教育改革離不開社會共識、經濟環境與文化氛圍的配合。真正的教育中心，應在遠離“喧囂”的深耕中孕育。

　　主持人：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是一場需要戰略定力與制度耐力的持久戰，需要中國教育人付諸實踐，謀定而動、久久為功，通過一項項研究、一次次對話，腳踏實地推動中國教育走向世界，讓世界更好地理解中國。

　　（本文由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焦藝鴻整理，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“十四五”規劃教育學2024年重大課題“世界重要教育中心建設研究”［VDA240012］成果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06月26日 第06版